背吉他的行者

这是第一次登台演奏，今日的小酒馆没那么嘈杂，客人都在安安静静玩着手机，仿佛和台下丝毫关联也没有。拘谨的无名歌手搂着吉他，寂寞地坐在舞台中央，就和坐在京城二环路地铁隧道内，孤独地望着人潮人海时如出一辙。不管舞台设在哪，永远不能指望芸芸众生感受音乐里的悲欢离合，毕竟人生的喜怒哀惧并不相通，任何人都不能充当彼此贴心的知己。昨夜阴雨绵绵，玉林路的雾霭怎么吹也散不尽，唯有青稞酒勾起了对过往的无尽思念。微弱的烛灯穿过舞池洒在护板上，反射的微光燃烧成一团火，照得琴弦分外透亮。旅人将吉他放在腿上，调整了下旋钮，把变调夹向高品挪了挪，抽烟般深吸一口气，用大拇指扫下第一个音。这首歌是第一次唱，也会是最后一次，待乐谱上的墨水干涸后，又将再次落满尘埃。

回想在鼓楼弹琴的日子，即便听众不多，至少每辆一零七路公交车路过时，也能用婉转的旋律吸引群人稍微驻足一阵。自信的校园歌手鲜衣怒马，肆意飘扬着及肩的蓬松长发，摆弄六根由粗至细的琴弦，用动听的歌谣把蒲公英吹向远方。充满荷尔蒙的季节，花开得很简单，不需过多考虑语法，内心的真情实感就是最美的和声。文艺青年从不会也不该承受云层的重量，任何一个歌手都怀有向往蓝天的灵魂，从没打算带着满身伤疤浪迹四海，更没想过听众们有天会散落在天涯，只作捧着吉他的追风少年，凭借着上苍赐予的音乐天赋将思念寄托写给南方姑娘就好。美好的时光过得飞快，回荡在校园里的银铃没有熄灭，它将青春的火苗催得旺盛，烧尽了墓志铭前的灰烬，更点亮了十八岁少年闯荡世界的音乐理想。

独特的烟嗓成了流浪歌手的标志，他从不贪恋红灯酒绿铸成的囚笼，唯独向往抚过椰树的海风，以及像家一般温暖的吉姆餐厅。惨淡的夜幕下，微笑中带着皱纹的大姐姐，衷心地告诉旅人天黑了路会暗，趁还看得清楚，尽量早点回家。不断于黎明和黄昏间来回辗转，却总找不到安放灵魂的故土，他只得礼貌性地点点头，稍微犹豫了一阵，还是决定赶赴没有遮拦的港口，扬起船向大海深处游去。夜色全黑，不知道已经驶出多远，直到再也闻不到鼓浪屿的海浪劝阻沙滩的忠告声，才在半梦半醒中沉沉睡去。波涛声久久地回荡，摇晃着旅人不甘平凡的内心，同时也反复质问为何要踏上没有航向的陌路？总之梦想早被踩得支离破碎，他不愿直面人间烟火的真实模样，只能默许颠沛流离的种种过往，把漂泊当作换取自由的代价。

不知登了多少次台，闪光灯刺得睁不开眼，数不清的观众举着手机，将摄像头齐刷刷对准舞台，激烈地呼喊着知名歌手的名字。他本想演唱新创作的曲目，可是围观群众们并不感兴趣，仅想听他在小酒馆成名的那一曲。洪流像猛兽般吞噬了海岸，他无助地蹲在岛中央，仿佛是一只被支配在马戏团的木偶，受全世界观众嬉笑，随之被丢弃，并彻底遗忘在角落。理想第一次离那么近，又那么远，被大浪卷入名利场的漩涡，经颠沛流离后再也无法回头。冰冷真相终于在记忆深处缓缓浮现，弥留之际脑海里不禁翻滚起骑着二手摩托车，从大昭寺直奔洱海的幸福时光，和那个可以无忧无虑弹琴的少年。人类的喜怒哀惧本来就不相通，很少有众生能感受到彼此的悲欢离合，不过等终于想明白这点时，那些花瓣早不知飘散何方了。

背包歌手不想再深陷囹圄，卸下捆住双脚的枷锁，卷走了一把破木吉他，准备再启一次程，不打算追寻老路，而是去十八岁决定过的方向——那个褪去闪光灯、没有钢筋水泥阻拦、暖阳笑容愈发慈祥、天空更加澄澈的幻想王国。临行前阿刁将洁白的哈达挂在旅人脖颈上，把家乡的祈福送给迷途的少年，劝他一切安好，他深知这比曾赐予过的音乐天赋贵重太多，便虔诚收下祝福出发了。他拿起画笔，画了匹归来的骏马，在草原上自由奔腾；画了幅灿烂的格桑花，仅仅为他一人绽放；画了位久违的少年，慵懒地躺在阳光下，用双手弹奏灵动的音符，把天赋回馈给山川河流，兑现取之自然、还之自然的夙愿；画了栋明媚的教学楼，把最动听的音乐弹给最亲近人。他用音乐轻轻地诉说，而牧马们边仔细望着他，边认真地聆听着。

后记

还记得那个歌手吗？他将音乐视为生命，将吉他视为信仰。他的歌声曾在酒吧陪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度过夜晚，他的故事唤醒了某一个城市最深刻的印记。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，这帮人或许已经老去，或者已经彻底告别乐坛，不过永远不会改变的是，他们曾在江湖里留下的传说，和作为榜样给予后辈无穷的力量。

曾听闻过罗大佑、李宗盛对命运的感慨，朴树、许巍对自由的向往，还有汪峰等人对生活的诠释。不论以何种方式，他们皆用音乐的火把，替迷途之人点亮了梦想的灯塔，存在过那些山林间保留下的印记，或许不该被拭去得太早。

雷子带着他热爱的音乐，在尘世间兜兜转转一圈后，自此彻底隐匿于江湖，仿佛如同从来没出现过一样，未在歌坛内激起半点涟漪。唯有路过阴雨的小城里时，刻在玉林路里的故事，给路过阴影的迷途者，送去温暖的祝福声。即使所有观众皆认为他的音乐是写给大众听的，华子倒更愿意相信，他的音乐只是写自己的。

不问归程，莫问归期。或许雷子不会回来，但手中的火把一定会交给下一人，能至始至终将音乐保持原有的清澈就足够了。正如雷子自己所说：“我们的时光，是无忧的时光，精彩的年月，不会被什么改写；放纵的笑语，时常回荡在我们耳旁，那些路上的脚印，永远不会被掩藏。”